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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雪天围炉而坐

半岛都市报    2024年01月12日

周蓬桦

“幸福其实很简单”。那天在一处靠海的院子与友人小聚,烛光幽幽,某君手持酒杯,说出这样一句话,然后举杯小啜一口。我在等待下一句,半天没等到。于是接过话茬,充当“嘴替”角色——“无非是吃一顿火锅。”众人笑。由此可见,涮火锅这件事,不是小事儿。尽管那天,我们其实准备吃的不是火锅,而是牛排卤煮之类的,但吃着吃着,就想起火锅来了。这是因为,窗外响起一阵风声,不远处的大海正在变冷,嘎嘎地发出声音。夜色笼罩下来,似乎是有一场雪要降落。这时候,只有火锅是雪天的标配,朋友们围炉而坐,用火锅的热,来抵御室外的冷——此时的海滩上,没有一盏渔灯,海在煎熬中翻腾;北风呼啸着掠过屋顶,冰溜子已经结出一尺多长,友人家挂在院子里松树上风干的腊肉,阳台上花盆里的肉植,被霜打蔫了的苹果树,都已经冻得梆梆硬。
很快,雪果然洋洋洒洒地飘下来,大地骤然一身素白,白得晃眼。于是乎,主人朝后厨惊呼一声:“上火锅。”从这个意义而言,吃火锅是需要天气来配合的,否则就觉得缺少了什么,就不是在享受一顿完美无缺的火锅。
此外,涮火锅的过程,像极了一场行为艺术,魔力在于火锅能够营造一种幻觉。我看到主人一阵忙碌,关掉了刺眼的白炽灯,打开了桔黄色的落地灯。把灯光调暗,再暗些,调到能够看清对方的脸为止。酒最好不喝扎啤之类的,喝到胃里蹿凉。要开一瓶陈年酱香,用锡壶慢慢温热,倒进小盅里;再开一坛上好的即墨老酒,供席间的女士们品尝。这边厢,从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快递来的牛羊肉是现成的,白萝卜和大白菜也是现成的,粉丝和鸭血一一备齐,小葱和香菜是从后院的土里拔的,还带着泥土的味道。有人玩笑说,泥土味配上麻汁的蘸料,蒜酱加一碟韭菜花,是吃火锅的至高境界。
吃火锅前,有人谈起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,并摇头晃脑地背诵: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,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众人唱和:“能饮,能饮。”一阵掌声。——在这一瞬间,人们实现了一次当代人与古人精神契合的优雅衔接,这是艺术的穿越力量。而作为白居易的朋友,那个叫刘十九的先生,是另一位著名诗人刘禹锡的堂兄,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,自己会因为一首即兴诗流芳百世。而白居易当年做这首诗时,是在餐桌上有感而发,在呵呵笑声中完成。我想起古代没有工业污染的冬天:雪封柴门,人们依仗木炭取暖,靠骑马和牛车远足,较之在机器轰鸣声中穿行的现代人,多了一份静气,少了几分焦虑。那时候的雪水,是可以煮茶喝的。当然,事物有两面,慢的坏处也不少;人类文明发展至此,面对加速度的生活,我们别无选择,只有乘上一列疾驰的火车哐哐前行,老老实实地享受现代科技的福祉与便利。而火炉里聚拢的小火苗,不过是让人们在享受口福之欲的同时,回味一下慢的意趣,和生命的本真需求更贴近一点。
直到今天,我也不知道火锅是哪位有心的古人发明的,但可以确定的是,它是慢生活的产物,无数人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、失败、补充和完善,像在节气里诞生的一种事物,它的规范与衍化凝结了劳动人民的智慧。小雪过后,大雪即至,好在有火锅在,它是人类抵御严寒的一项预案。古人说岁寒有三友:松、竹、梅。而我要说,这纯属酸腐文人的扯淡趣味,真正属于老百姓的岁寒三友是暖气、被窝和火锅。
写到这里,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画面,那时候我们还年轻,我女儿小月亮刚过“百岁”,正在襁褓中酣睡。有一晚,雪下得很大,我太太突然想吃火锅,我们就把女儿放到摇篮里,然后撑一把伞,口水沥拉地到小区外一家东来顺火锅店,像赶任务似得吃了一顿火锅,吃得满头大汗,完了又急忙一溜小跑回家,怕女儿醒了哭闹。这件事很直观地提供了一个经验:若要从事物中享受到快乐,从容是前提,具体到涮火锅,则更需要选择好对的人一起享用。围炉而坐,一边吃一边谈论一些接地气的话题,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谈,埋头苦干即是。最应该回避的是找两个酒蒙子或话痨一起吃火锅,你说东,他扯西,鸡对鸭讲,驴唇不对马嘴,把一顿好好的火锅吃成了寂寞。